Chapter 34.

东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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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零九年,经过了我的二十一岁生日,和温暖人心的春节,奥利奥说他不能再逗留了,必须出发前往旅程的下一站。

    我原本想帮他整理行李,后来发现除了背在身上的画夹和胸前的相机,他把剩下的全部家当扔进了一口麻袋大小的登山包里,并且毫无章法,沉落甚至在里面翻出了两只吃完了的午餐肉空罐头,一堆五颜六色的汽水瓶盖,和只剩下一根火柴并且已经压扁的火柴盒,然后她捂着鼻子指挥两个保姆差点把这口麻袋扔出去往树底下埋了。

    奥利奥抱着包扑倒在地上,声明那些都是他的宝贝,尤其是那两只罐头,是他曾经躺在街边快要饿昏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大伯送给他的,他舍不得扔。

    他说自己很不容易才把旅行中所有的故事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并背在了身上,然后再三对沉落强调那个大伯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沉落一脸忧郁地对我说:“他貌似也说过你是天使,还给你画了什么画,闹了半天,你在他心中的质量就约等于一个送肉的大伯?”

    就在我以为她这是替我抱不平的时候,她更忧郁地说:“可他连夸都没夸过我,也就是说,我居然还不如一个送肉的大伯……”

    这个推论,逻辑通顺,我无从辩驳。

    在我们送别了奥利奥之后不久,乐梨山开出了整山的桃花,像一大丛绚烂迷幻的烟霞,而在雪白粉红相揉的一片纷繁喧闹的花潮中,春雨开始安静细密地亲吻整个直浅,就好像,它们是一对缠绵已久的恋人。

    并且重新处于热恋。

    可这使得我和沉落的出行变得很不方便。尤其是她,随着预产期越来越近,她严重内分泌失调,变得焦躁不安和患得患失,我有好几次在半夜三更听到从隔壁传来的吼声,就像文革演样板戏的女青一样铿锵有力,她在吼:噢!苍天!我的脚呢!我的脚呢!

    这事情让我一度觉得特别鬼魅。

    后来才知道,由于她的肚子长势惊人,彻底阻碍了视线,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清楚过自己的脚了,以至于常常搞不清楚它们还在不在……

    我听了以后,默默地塞上耳塞,很艰难地在躺椅上翻了个身,说:“大姐,你别喊了,我儿子都被你喊早产了。”

    她说:“那你儿子也太弱了,我女儿在我肚子里就淡定得跟粒蛋似的。”

    她在某次产检中,为了搞清楚自己孵得这粒蛋的性别,不惜买通了做B超的医生,最后得知原来肚子里的乃是一粒女蛋,不禁有点失望,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生一个儿子,她说女儿的性格万一像她岂不是囧成球了?

    我在欣慰她如此有自知之明以外,告诉了她有关女儿像爹,儿子像娘的世俗理论,以及从仅有的遗传学知识出发,阐述了下性染色体X和Y的对比关系,旁证了这条理论是有一定科学道理的,总之,她女儿像爸爸的可能性比较大,比如我们都说过自己比较像爸爸。

    可这位大小姐听完后对我说:“你也知道除了你这只软柿子,我就对男的有办法,要真是个女的,还像我,我怕自己忍不住把她当铁饼掷出去。”然后她反问我:“噢,不过你刚刚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但这是谁的发现?爱因斯坦,阿基米德还是牛顿?”

    我开始庆幸她生的是女儿。

    而我并没有听从沉落的意见,提前知道简直的性别,他现在经常在我肚子里缓慢沉着地翻着跟头,我甚至能感觉他轻轻扶在我身体里的手,不像沉落的女儿会让她朝着镜子诡异地威胁和咆哮什么“你再踢!你再踢下试试!你娘快给你踢吐了!”可换来的,是一顿更残暴地踢打,她说终于明白那些谍战片里那句“被敌方打入了内部”是个什么状况……

    可简直小朋友,与我愿望中的一模一样,的确是个很乖的不闹腾的好孩子,是个知道心疼人的小家伙,最近几个月我过得并不算辛苦,我想,既然他是我生命中的惊喜,不如索性一路惊喜到底,不然就像我收到一份礼物正跃跃欲试地准备拆开时,送礼的人突然泄了密,这个时候,是个人都会想把对方一枪爆头的。

    于是,从此,沉落坚持我怀着的必然是一颗饱满的男蛋,她说自己不能忍受与我在同一年在同一个城市里怀孕还跑到了同一个县城待产,最后连还生个一样的孩子。这个故事,太侮辱她的了,她天生就喜欢跟人不一样。

    她说:“程景飒,你说,你的人生是不是在COPY我?”

    我说:“淡定,至少他俩不是同一个爹,我确定长得一样的可能性无限接近零……”

    然后由于我俩的相聚具有太多的戏剧冲突和巧合,惹得我汗毛倒竖地问:“你肚子里那个,应该不会姓简的,噢?”

    她听了,目露凶光地举起了一把水果刀……

    到了四月下旬,直浅依然雨雾缭绕,很难从天空中探寻到一丝要放晴的预兆,乐梨山的花事未了,却逐渐落寞下来,我偶尔能在浮生桥底下的水里看到许多花瓣,像一只只粉色的小小篷船一样,飘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我看不清它们的尽头,只有一捧捧地随水而逝。

    沉落决定离开直浅回到城里,她的预产期也就是这一两个礼拜了,直浅的医疗条件在她看来完全是为难民准备的,整家县医院在她眼里,就是一所巨大的难民营,她为在这家医院里做过产检而倍感耻辱,所以每一回去都戴着跟铁面罩一样的墨镜和保姆用三层纱布缝制的口罩,并且,努力屏住呼吸,这让我每回都非常害怕她会把自己闷到休克。

    现在,她要离开直浅,也理所当然得要带着我,她说遗弃揣崽的宠物,太罪过了……

    那一天早晨,我像个吸血虫病人一样挺着肚子精神委顿地看着她一边喝着茶,一边和西宫太后一样运筹帷幄,让三个保姆快速有效地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门别类,装进大大小小十五个白色旅行箱里。

    我暗暗把自己的背包往角落里踢了踢,心想江沉落绝对是个有洁癖和归纳癖的妖女,像袜子和内衣放在一起这种在普罗大众心目中天经地义的事在她眼里简直是天理难容,于是我面前居然摆着一箱袜子,和一箱内衣。

    她抽了个空,万分鄙夷地看了一眼墙角里我那只挂着的米老鼠钥匙扣的大背包,怒喝道:“我说你又不是什么艺术家,快把手里那只垃圾袋给我拖出去扔掉!”

    我转身咬牙切齿地出去了,脸上全是悲愤和不甘。

    ……

    我穿着一双防滑的蓝色平底鞋,小心翼翼地踏过一地石板路,把手很轻很轻地按在灰白色的墙上,感受到里头垒砌的石头纹路和夹缝中新生的青苔,那些微末的苔衣就像绿油油的地毯一样毛毛绒绒滑过掌心,连凝下的露珠都有很清香的味道。

    这是属于直浅的味道,静谧而亲密的,江南小镇的味道。

    狭小的长巷里,朦胧烟雨中,正经过几个高高矮矮的青少年,从我背后一路说说笑笑地走过去,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方言,但能读到他们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的那种充满青涩朝气的微笑,是青春得永不疲倦的好样子,赏心悦目。

    一如曾经的我,秦东,陆晶晶,简鱼……嗯,简乔不算,他青少年的时候,我还在穿开裆裤。

    而如今,只剩下我和刚刚认识大半年的江沉落了,那些一同成长和招摇的小伙伴,被岁月毫无道理地打散在天涯。

    对于二十一岁即将为人母的我而言,青春仿佛大势已去。

    我吸着鼻子,揉了揉眼眶,就看见那群孩子像冲锋的战士一样埋头匍匐进了拐角的网吧……

    在直浅的这段时间,沉落和我一直过着原始的日子,像是两位恪守妇道的淳朴农村妇女,家里唯一一台电脑只能拿来看里面她事先存好的六百多集各种电视连续剧,比如《新白娘子传奇》和《梅花三弄之鬼丈夫》什么的,而且即便要看,她也会先用防辐射服把我俩绑成两只大肉粽子,她还在没征得我同意的情况就把我的手机给扔到桥下喂了鱼,于是这七八个月里,我没能得到任何人的消息。

    这也许是一件好事。

    这几个月,我尽量不去想念他们,可今天,要离开直浅了,我反而触景生情,有点怀念那些原本对我很重要的人。

    我跟着走进了那家网吧,在交了五块钱后,我得到了一台电脑的一小时使用权,可我发现自己忘记了QQ密码。

    不可否认,怀了简直之后,我几乎记不住任何事情,仿佛所有的智商全被拿去供给他的血液循环了,于是我隔着厚厚的毛衣拍了拍肚皮,说:“儿子,快,把你妈的密码给吐出来。”

    然后我感觉到他拿手指戳了戳我,让我眼睛一眯,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晶晶给我申请的邮箱密码,原本是“陆晶晶同学乃旷古惊奇绝世美女”的缩写,她把对自己不切实际的虚构放在我的邮箱里,我嫌太长,就改成了短小精悍的L*EBW,意思是陆晶晶二百五,又干净又顺眼。

    我摸了摸肚子对简直说:“收到!好儿子!”

    邮箱里,被晶晶发来的电子邮件占了满满三页,全是相同的内容:飒飒,你去哪里了?55555……看到消息给我打电话。

    我看得想哭。

    可一月中,在我生日后三天,还有一封未知来源的邮件。

    也是一句话,没头没尾,“我自欺欺人,我比你更可怜。”

    我没有看懂,我有了简乔的孩子,以后我会一个人安安心心把孩子养大,忙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可怜?

    就像是发错了人。

    出了网吧,我踌躇再三,在网吧隔壁的杂货铺用公共电话打给晶晶。

    结果我听到她毕恭毕敬地跟我假装人工服务:“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在‘哔’一声后留言……”

    我握着电话的指节开始发白,骂说:“留你妈个头,是我,程景飒。”

    她愣了两秒,陷入了长达三分钟的天崩地裂式的哭泣,我的耳膜就快被她撕碎了,我揉了下耳廓,说:“不好意思啊,好像打错电话了,您慢慢哭,那我先挂了。”

    她像只正在闻肉骨头的小狗狗一样凑着呼吸,对我喋喋不休地抱怨,“别嘛,别嘛,我以为是诈骗电话。飒飒,你在哪里嘛?你和谁在一起?过得好不好?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怎么可以这么长时间不和我联系?真是太过分了,呜呜呜呜……”

    我挠了挠头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她又呜了一声,“那,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她选了我最难以回答的问题,我只能敷衍她:“快了吧快了吧。”

    我听到她特别无助地笑了笑,弄得人心里很酸。

    之后晶晶特别温暖特别柔软地对我说:“我都不能想象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发生在你身上,我真的很难过,如果实在不行,你来我家住啊。飒飒,你赶紧回来吧赶紧回来吧,好不好?”

    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掉下泪来,我觉得自己幸福透了,于是抱着电话对她编织着美满的谎言说:“傻瓜啊你,发生了什么事你这么受不了了啊,不就是我离了个婚吗?现在所有人不是都挺好吗?人家夫妻和顺一家团圆,大家喜闻乐见啊哈哈哈,你别一个人瞎演,我过两个月就回来了,采风呢我,回来拿个什么奖,也许明年都不用重读了,我们永远在一起啊。”

    她听了,并没有兴高采烈地附和我,反而迟疑了许多秒,才说:“飒飒,你还不知道吗?温夕……温夕……她死了……”

    听筒连着螺旋线,从手里滑下去,重重地撞到了装满各色糖果的透明玻璃罐子上,我听到晶晶很焦急地喊我的名字,才死气沉沉地拾起电话,用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声音说:“胡说什么呢,陆晶晶你也太恶毒了吧。”

    “真,真死了啊。”她有点焦急地说:“都三个多月了。”

    我毛骨悚然,背后像是被尖利的白色长指甲撩过,恐惧无色无味地往我脊柱里渗透,我说:“怎么可能,我元旦打电话回家的时候听到她声音了。”

    是真的,那次的电话是简鱼接的,她用手捂着电话,恶狠狠地对我说:“我会记得转告我爸和我哥你还没死的”,然后我听到了温夕哄孩子的声音,她说,小迟,小迟,叫爸爸,叫爸爸。

    “嗯,就是一月底的事情,好像是出门的时候被车子刮了。”可是晶晶口气笃然,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去参加葬礼了,温夕家一个人也没有出现,我,我怎么觉得大哥好可怜。”

    我的脑袋像是被塞进了一大扯棉絮,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既不是阴毒的喜悦,也不是骄傲的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心力交瘁。

    我说:“知道了,回头我们再联系。”

    她深情地嗯了一声,又小声地像只蚊子一样:“飒飒,其实,那天我又觉得这样你好像就可以回来了,我是不是太坏了?”

    我说:“陆晶晶,你真是一个傻瓜。”

    撂下听筒后,我付了一些零钱仰着身体踏下台阶,抬起头,木窗户上的玻璃反射出自己苍白浮肿的脸,和一对熏红的眼睛,又返回去买了一支棒棒糖,很急切地想要找一点甜。

    我把糖含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对简直说:“儿子,你想回家吗?”

    我轻轻闭上眼睛,“现在回去,好像不太好,对吧?”

    这一回,他没有回答我。

    可能正在午睡,蜷着他的小手小脚。

    我眨着眼睛笑了笑,懒洋洋地走回我和沉落的家去。

    那一天,很难得地收住了雨,浮生桥上笼罩着一片轻盈的白光,看上去安详美好。

    当我第一次听到它的名字,觉得充满着了一种空茫颓败的美感,可我走在上面,并没有一次去思考过人存在和逝去的意义。

    我想,关于浮生,即便是最杰出的哲人,对它的注解都是最蹩脚的,除了一笔可以预料的生死,没有人能概括出每一个人的轨迹,我们能做的,只是在将来,让拥有过的幸福能完好地雕刻在我们的墓志铭上。

    分享痛苦是一件不道德的事。

    于是我每天只是思维简单,目光澄澈地来来回回,穿梭在浮生桥上面,直到每一个石阶都变得安全而熟悉。

    我已经习惯于现在的日子里那些熟稔的气息,变得姿态笨拙,不能适应任何突如其来的改变,哪怕它微不可见。

    我看到沉落在桥那头身体直挺挺地等我,插着一对手,瞳孔狰狞,恶形恶状地训斥我,“跑哪儿去了?担心死老娘了。”

    我朝她笑了笑,撩开额前的几缕头发,侧弯着腰在探寻地下,看上去把自己折成九十度。

    她扶着腰往前走了两步,“得了得了,笨死了,你别动,我过来扶你。”

    我投降状地撑开手,“啊,别,你一上来我俩的肚子就该打一块了……”

    然后,我踩到了原本平实的台阶上,一片雨后刚刚冒出来的苔藓,鞋底一滑……

    我立刻听到沉落歇斯底里地尖叫。

    失去意识之前,她匆忙地蹲在我身边扶住我的头,惊恐万分的双眼,眼神变得死寂。

    而我感到身体里,那个盛放完好的幸福,原本我以为它会在许许多多年以后,刻进我白色的墓志铭上,可现在,它正在温热地汩汩流走。

    ……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家里断网了。

    我急得冷汗都出来了。

    对不起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