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苏皖

躺下爷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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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已大亮,似乎昨夜的阴霾已经悉数退去。

    可是戚家的客厅内,戚老怪看着自己的孙子坐在面前,心中却五味杂陈。戚管家立在他身边,眉头紧锁。

    “爸爸。”

    终于,“戚卜阳”开口叫了一声,还是那个清脆明朗的少年声音,说出口的却是老人许多年没有听到的称呼,既陌生又熟悉。

    戚老怪嘴角抖了抖,长叹一声,眼中又是惋惜又是心疼,更多的还是深深的无奈。

    “小皖,这些年来,苦了你了。”

    坐在他面前的,虽然披着戚卜阳的皮囊,内里已经换了芯。芯子不是别人,正是戚卜阳的亲生母亲,戚老怪的儿媳,戚家曾经的少奶奶——苏皖。

    苏皖露出一个柔和的浅笑,那抹女性化的笑容在稚气未脱的少年脸上出现竟然毫不违和,反倒多出几分奇异的美感,仿佛天生就该这样。她柔声说道:“我还要谢谢爸爸帮我争取了那么长时间,可以在这里多留几年,能亲眼看着卜阳长大。”

    提到戚卜阳,戚老怪的眼神明显黯淡许多,“你们夫妻把卜阳交给我,可我还是没能护好那孩子。你......心里在怪我吧?”

    苏皖摇摇头,没说什么。

    戚老怪强打起精神道:“既然现在你回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吧,也不枉费卜阳的一片苦心。”

    苏皖还是摇头,苦笑道:“爸爸,您知道我的三魂七魄并不稳定,卜阳这具身体又是强行被救活的,如今连卜阳自己的魂魄都承受不住,又怎么能承受得了我的魂魄。”

    “你的意思是......”戚老怪脸色一变,忙抓起她的手腕,入手触感凉得吓人,已经不是活人该有的体温。

    “这具身体正在死亡。”面对戚老怪震惊的双眼,苏皖淡淡地告诉他,表情反倒有些解脱般的愉悦,“我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不过最多不会超过三天。”

    “这......唉!”戚老怪重新跌回沙发。看来戚家果然气数将近,当年他不信邪,给儿子起名“繁荫”,却也没能阻挡命运降临,现在就算逆天也扭转不过来了。

    苏皖安慰他:“爸爸,您想开些,盛衰终有时,戚家繁盛了几百年,也到该隐退的时候了。”

    戚老怪沉默半晌,终于无力地点点头,“我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几乎消耗了他半辈子的精力,如今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这让他满身疲惫。看看苏皖,他倒是不怎么担心,别人都说戚卜阳很像他,学了一身牛脾气,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孙子倔强的性格是苏皖给的,这个儿媳看着柔弱,心里却有股韧劲,是个有自己想法的女人。所以当年苏皖只剩一抹残魂还坚持求他要留在戚家,他答应了,尽全力布置了一个可以暂时保住残魂的结界,于是她便独自一人在那个小院里度过了孤独的十七年,守着丈夫的灵位,远远注视着儿子长大成人,期间从未动摇。

    想到这些,戚老怪摆摆手,对苏皖说:“时间不多,这几天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苏皖答应了,看了看他的样子却有些不放心。这个老人从十六岁接过当家的位子那天起就成为戚家的靠山,一肩挑起这个百年望族的全部重担,几十年过去,戚家经历过多少风雨和困难,只有他屹立不倒,几乎被视为整个家族的保护神,仿佛只要有他在,戚家就不会倒。人们理所当然地依靠他,安然站在他身后享受庇护,哪怕戚卜阳的父亲戚繁荫还在世时,或者戚卜阳成为当家以后,他都不曾有片刻轻松。

    当年苏皖嫁进戚家时也是这么觉得的,她从心里敬畏这位威严的公公。可是现在却忽然发现他其实并没有印象中那么高大,好像瘦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戚家的守护神也只是一个普通老人而已。

    戚管家端来一杯热茶,是戚老怪最爱喝的陈年普洱。闻着茶香,老人慢慢靠在沙发背上,神情和缓了许多。管家给了苏皖一个安心的眼神,苏皖这才放心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戚老怪又叫住她,苏皖回头,等待指示,但老人只说了一句——

    “记得回家。”

    苏皖笑了,点点头,她喜欢那两个字,就好像自己从未离开过。

    走出戚家大门,外面早有人在苦苦等待。一看见苏皖,男人赶忙迎上来,神情激动,结结巴巴道:“你要去哪......我、我送你!”

    苏皖看着他的样子,轻易便找到多年前那个羞涩少年的影子,顿时心软了,本来想好好训他一顿的,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口气,对他说:“陪我去龙湖走走吧。”

    林槐乾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好......好好好!”然后手忙脚乱地将女神请进车里。

    跟来的黑西装们面无表情地围观自家家主,心里早就恨不得能有个地洞钻进去埋起来再也不要拿脸见人了,看看门口那几个戚家的人什么眼神?以后人家会怎么看他们?——这还是他们那个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其实高冷的要死的家主吗?这种痴汉行径是怎么回事?形象呢?在口袋里吗?请快拿出来戴上啊家主大人!

    沉浸在巨|大喜悦之中的林当家接收不到手下散发出来的怨念脑电波,到了龙湖,他还嫌这些人碍事,干脆不让他们跟着,自己和女神两个人享受浪漫的二人世界——即使女神现在看起来是个男的——还比他小很多。但这些世俗的眼光是不能阻止他的,他依然高高兴兴跟在女神屁股后面,甚至拒绝了平日里的搀扶,努力让步伐看起来淡定稳健。只有一样始终坚持——在苏皖面前,墨镜从未取下来过,他不敢让苏皖看见自己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

    并肩走了一会儿,林槐乾小心翼翼地找话题:“这些年......龙湖重新修缮过很多次,外面的围栏都变了,还添了许多石桌椅......”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自己也觉得太无聊。

    没想到苏皖竟然认真地看了看他说的那些地方,点头道:“难怪漂亮了很多呢,都快认不出来了。”

    林槐乾受到了鼓励,渐渐也放开手脚,变得自然起来,话说得越来越顺畅。苏皖也很给面子地仔细听着,不时好奇地问些问题,得到解答还会朝他笑笑。

    说话间两人走进了松岛,林槐乾意识到这点时心中陡然一沉,刚刚经历过那样的变故,此时此刻他最不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一走近这个地方,他就控制不了心里汹涌而出的愧疚和忐忑,总想起戚卜阳说出“永别”时的神情,这使他厌恶自己,但是即使重来一次,他也许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他想逃避这一切,特别是和苏皖在一起的时候。

    苏皖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突然开口了,说得直截了当,让林槐乾避无可避。

    ——“卜阳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林槐乾一听,心迅速凉下去,靠近苏皖的那一侧身体如同被浇了冰水,又像针毡在刺,扎得他皮肤突突直跳,却僵硬着脖子,不敢转过头看苏皖的表情。

    与他相比,苏皖的语气显得很平静:“我也知道就算你不做这件事,卜阳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大概撑不了几天......”她顿了顿脚步,林槐乾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就听到苏皖慢慢说:“但我还是不能原谅你。”

    短短一句话,瞬间击垮了男人,他的脸色变得惨白,讷讷地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整个人都坠入无边的黑暗里。

    苏皖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她不想说违心的话。她还记得很多年前,那时她刚怀上卜阳不久,林槐乾经常带着一大堆补品和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的婴儿用品来看她,繁荫和他开玩笑:“阿乾,以后这孩子就是你的侄女了。”

    当时苏皖还笑呢,都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就这样说。

    但才十七八岁的少年却听进去了,目光明亮地看着她的肚子,许诺道:“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等他生下来,我一定待他像自己的孩子,陪他长大,让他一生幸福平安!”

    也许许诺的人如今已经忘了,但听的人却牢牢记在心里,这一记,就是十七年。所以当得知林槐乾竟然要用戚卜阳的命换回自己时,她非常失望,因为她和繁荫是那么信任他。她本以为就算双亲不在身边,还有他们信任的人陪伴戚卜阳,代替他们爱他,护他长大。却没有想到,恰恰就是这个人,伸出了伤害戚卜阳的手。

    她不是不知道林槐乾的心思,戚繁荫也多少能察觉到一些,但他们都不想伤了林槐乾的心。那时他们已经结婚,而林槐乾比他们整整小了七岁,因为没什么朋友也没有双亲,从小和戚繁荫一起长大,所以就算戚繁荫结婚了也总是跟着他们两个。所有人都把那当成少年的倾慕和迷恋,林槐乾也一直规规矩矩,从未说出过自己的想法。他们都觉得,这份少年心意会随着时间,随着主人的成长而逐渐消散,殊不知,它竟然会在斯人已逝之后,在十七年的时光之后,沉淀得更深、更浓郁,甚至变成一股执念,焕发出异样的热情。

    命运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呢?将他们三人卷入其中,纠缠了十七年,最后还连累了孩子。

    这么一想,苏皖也不免黯然,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沉默着。不知不觉中来到军山脚下,苏皖驻足,抬头仰望山顶那一片清脆的竹林,心中百感交集。而林槐乾却还沉浸在打击中无法自拔,恍恍惚惚跟着走,又发现苏皖停下来了,赶紧跟着停,不想绊到了石子,一个踉跄差点栽倒,脸上的墨镜也掉到地上。

    苏皖赶紧扶住他,林槐乾心里慌得不行,手忙脚乱想要遮住眼睛,却还是被看到了——那双灰白色眼珠、提前衰老的眼睛,陡然撞进苏皖的视线里。

    “阿乾,你的眼睛怎么了?”苏皖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挡。

    林槐乾只好撇开头,尽量语气淡然地告诉她:“没事,我逆天行事,这是我应得的。”

    闻言,苏皖心头一酸,不由得放开了手,林槐乾赶忙拾起墨镜重新戴上。

    “你怎么那么笨啊!”苏皖看着他的动作,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繁荫去世时,你答应他要成为一名很厉害的天师,要让林家的阵法发扬光大,要好好照顾我和卜阳,你这样......我怎么放心把卜阳交给你!”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看看如今老态初显、一脸颓然的中年人,心痛不已,骂到后来已经有些哽咽。

    林槐乾见她眼圈红了,顿时慌了手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呐呐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卜阳,也对不起你......”

    苏皖闭了闭眼,平静了一些,打断他的一连串道歉,轻声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耽误了你。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林槐乾摇摇头。

    苏皖又说:“以后,就忘了我吧。”

    林槐乾瞪大眼睛,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坚决不肯答应。见他这样,苏皖也无奈,“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她指指自己的脸,“你好好看看。”林槐乾这才发现那张脸已不像戚卜阳还在时那么生机勃勃,如今只剩下一片死白,嘴唇也失去血色,白得几乎透明,甚至微微泛着青。

    苏皖解释道:“卜阳的身体快不行了,就算行,我也不会用自己儿子的身体活下去。我的生气在生下卜阳的时候全部给了他,魂魄能留到现在已经不错了,你也不要再想什么方法救我,没用的。”

    林槐乾大受打击,几乎站立不稳,苏皖伸手扶了他一下,接着说道:“我这次回来,是为了好好和你们道个别,尤其是卜阳。说声再见我就要走了,繁荫等了我那么多年,也是时候了。”

    “你......你要去哪?”林槐乾问。

    “投胎啊。”苏皖笑笑,“希望下辈子还能遇到你们......”说到这她顿了顿,笑容淡了些,好像自嘲地说:“不过你还是不要遇到我了,省得又被我拖累。”

    林槐乾连忙摇头,“不是拖累,我愿意的!”语气急切得好像生怕苏皖不相信,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和多年前的那个傻小子一模一样。

    苏皖想笑,心里却酸酸的,有点想哭。抿了抿嘴唇,她轻声说:“你对卜阳做的事,我不怪你了。”

    听到这句话,林槐乾如临大赦,只听苏皖又说:“不过卜阳愿不愿意原谅你,我就不知道了。”

    “我......我对不起他.......”林槐乾搓着手,迫切地想要为她们母子做点什么,好弥补他犯下的错,哪怕只是一点点,“我会想办法让卜阳回来,回去我就查资料,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苏皖却摇摇头,“不用了。”她将手放在心口,从那里她能感觉到一股熟悉而又亲近的暖流,就像当年戚卜阳还在她肚子里一样,母子连心,她知道那里藏着什么。她的目光温柔,惨白的脸上也生动起来,仿佛散发着淡淡的母性光辉,喃喃自语道:“卜阳有他自己的命运。他的路,他自己会走。”

    看到这个熟悉的笑容,林槐乾忽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也许这苦苦追寻的十七年,只是为了自己的一个念想——苏皖的突然离世令他疯狂,一方面自责辜负了戚大哥的嘱托,没有护好他的遗孀,另一方面心中那点隐秘的念想也瞬间失去了投射对象,让他茫然无措,心里空荡荡,似乎只要把苏皖救回来,就能填|满。不知不觉就成为一股执念,占满他的人生,成为他活着唯一的夙愿。如今拼尽全力换来一个徒劳的结果,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反而像卸掉了一身重负,有些轻松。

    他终于记起当初,决定三缄其口,将爱情深埋心中,默默守护他们一家的理由——就是这个表情,这个温柔得仿佛拥有全世界的表情。他喜欢那种笑容,想要守护它,不忍心去破坏,也容不得他插足。

    “阿乾,如果卜阳还能回来,你......”

    不等苏皖说完,林槐乾自己接过话头,“我会尽我所能,护他平安喜乐。”

    苏皖笑了,笑容里退去所有阴霾,仿若林槐乾记忆中初次见面的那个年轻女孩。

    “你要走了吗?”林槐乾不舍地问。

    苏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可能还会再待一两天,但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那最后,能不能再陪我去那个地方看看。”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也是他梦中经常出现的景象。

    那个地方,就是军山山顶,那张竹林深处的古旧石桌。

    苏皖同意了,他们一起沿着小路上山,来到命运最初开始的地方,一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阳光灿烂,云淡风轻,竹林在微风中温柔摇曳,窸窣作响,耀眼的光斑洒落在女孩的长发上,轻快跳动着。

    有一个少年站在不远处的小路上,偷偷看着女孩美丽的笑容,红着脸不敢上前。

    “如果,”好像怕惊扰了美好的回忆,林槐乾轻声细语问:“如果那时是我先走上前和你说话,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苏皖微微一笑,“谁知道呢,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她侧过脸来凝视着林槐乾,认真地说:“所以,以后再遇到喜欢的人,不要害怕,勇敢地去和她说话吧。”

    “不要等到下辈子了,你还年轻,还有时间追求自己的幸福。”

    说完这句话,苏皖便离开了,婉拒了林槐乾送她回去的提议,这个城市她离开了十七年,这几天想好好看看它现在的样子。

    独留下林槐乾一人,愣愣地站在竹林中间,回味刚才苏皖的话,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