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治疗

九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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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注定了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村庄里的人几乎都被驱赶了出去,虽然理由是主教老爷带来的人马太多了,住宿的地方不够,需要更多人让出屋舍,事实上,为了让上帝不至于那么快地带走约书亚,皮克罗米尼主教要试行一种新的,近似于巫术的治疗方法——为了保证不会再出现另外一个瓦伦西亚神父,只有几个可信的,不是皮克罗米尼就是美第奇的修士留在他们身边。金匠修士和埃奇奥的会面也被匆匆打断,埃奇奥被吩咐留在房间里,另一个修士陪伴着他。

    埃奇奥没有任何意见,他的手边摆着葡萄酒和鲜鱼汤,还有面包,奶酪,前来陪伴他的修士也非常地擅长讲些轻松的故事和笑话,他一直注视着雇佣兵,当发现雇佣兵似乎已经睡着了之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开始啜饮杯中的葡萄酒。修士不知道的是,这个时间段的埃奇奥已经继承了他的叔叔乔瓦尼.奥狄托雷的刺客衣钵,他接受的训练可以让他轻而易举地听见距离一百尺之内的低微动静。

    “鱼?”埃奇奥在倾听了一会之后不由得在心中咕哝道:“难道他们大费周章地将半个村庄的人赶走,只是为了准备明天的早餐吗?”

    埃奇奥这样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不但听到有人索要新鲜的鱼,还听到他特意点明要皮厚肥美的大鱼。

    在这个被神的光辉照耀,科学的阴影也因此变得更为浓郁的时代,烧伤的人,尤其是大面积,或是烧伤在面部的人基本上只有在痛苦中蒙主恩召这条路可走,一看到约书亚,修士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圣油和圣水,免得他没能做忏悔礼,没有领圣体以及其他临终圣事就死了,这样是要下地狱的,虽然这个孩子已经被许多人认为就是一个魔鬼了,但皮克罗米尼与美第奇的修士可没有这样认为过——他们可都是见过真正魔鬼的人,不会被一张只是生了瘤子的面孔吓住。

    朱利奥没有阻止修士们给约书亚做最后的准备,发自内心的说,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的动作已经够迅速的了,但约书亚根本就是将蜡烛按在自己脸上的,除了火焰,还有滚烫的烛油导致的严重烫伤——幸而马尔夏诺就在埃皮诺河边,他们又居住在管事的屋子里,庭院里就有极其简陋的引水设施,它将埃皮诺河的河水引入粗糙的水渠,供人、马匹与牲畜饮用,修士们用粗羊毛毯将约书亚裹起来,搁在水渠边,让河水从他的脸上流过。

    皮克罗米尼主教看了一眼身边的朱利奥,孩子苍白着脸,双手还在轻微的发抖,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正在承担一条生命的时候,都会感到沉重的,但他还是坚定地拒绝了放血和药膏,主教的药膏不同于常人所能接触到的,那种不是混合着粪便(无论人还是动物),就是混合着水银、骨灰、内脏的可怕玩意儿,它嗅起来甚至还有着点儿苦涩的香味儿,里面有着接骨木,乌头和曼陀罗,不但能够治疗疾病,还能够消除疼痛。

    朱利奥知道皮克罗米尼主教的药膏在治疗食欲不振,精神萎靡,锐器外伤方面或许确实要比那些名为医生的人调配出来的要好得多,但不管是烫伤,还是烧伤,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千万不要在上面涂抹药水或是油脂,不过这种事情在数百年后也未必能够避免——主教接受他的意见可不是因为他认同朱利奥的判断,而是根本没有将约书亚的性命放在心上,这个被自己的父亲放弃与谋杀的孩子在他眼里的唯一用途,也就是让他能够更为清晰深刻地观察与了解他的学生而已。

    “你怎么会想到用水冲,以及使用鱼皮呢?”皮克罗米尼主教好奇地问道,朱利奥从婴儿时期就在他身边,他不认为能够有人越过他教导一个美第奇。

    “因为他在发热啊。”朱利奥理所当然地说,“您不是教过我吗?若是热性的东西,就要让它变凉,凉性的东西就要让他变热,河水是凉的,水中的鱼也是如此,它的皮肤应该可以为代替约书亚发热的皮肤。”

    “但那样他以后的脸上岂不是要多出一块长着鳞片的皮肤吗?”一个正在割开一条大鲟鱼的修士忍不住插嘴道。

    朱利奥不能说鱼皮根本不会长到人类身上去,结束了这一争论的是勉强清醒过来的约书亚,他的心中充满了懊悔,他不愿意就此死去,除了对于生的渴望之外,还有的就是对于地狱的畏惧——他将蜡烛放在脸上的时候,觉得即便是死了也无所谓,这是否会被认为有自杀的倾向呢?自杀的人只能下地狱,一想起那些等待着有罪的灵魂下地狱,好将他们放在铁砧上敲打,放在炉子里焚烧,用铁钳拉扯的魔鬼们,他就会忍不住浑身颤抖。

    鱼皮和鳞片算得了什么?说不定还会比他的瘤子好看些呢。

    最终他们还是选定了一条脂肪丰富的鲟鱼,这条鲟鱼有三尺长,剥下的皮肤足以覆盖约书亚的脸,当然,在这之前,还要去除坚硬的鱼鳞,肌肉组织,至于毒素,寄生虫哥和潜在病源,就算是朱利奥也只能期望上帝发发慈悲了,他双手空空,没有药物,没有器械,没有冷冻室,还是个六岁的孩子,无法看着约书亚就这么死了是一回事,但让他无中生有又是另一回事了。

    约书亚还是幸运的,用罗非鱼的鱼皮治疗二度烧伤的病人这一做法在数百年后才被研究出来,临床更晚,在朱利奥还不是朱利奥的时候,还有人认为这是谎言或是巫术呢,朱利奥也是别无选择,如今罗非鱼还远在非洲呢。

    朱利奥的回答让修士们也都安下心来,毕竟比起将生命的气息吹到一个死人的嘴里,让他复活,这种不是圣迹就是巫术的行为,用鱼皮来取代人皮听起来似乎完全可以理解,处理完毕的鱼皮看起来也是又干净又光滑,乐观点说,覆盖上鱼皮之后,约书亚的脸似乎也不是那么狰狞可怖了。

    皮克罗米尼主教并未在马尔夏诺过多停留,他也不知道埃奇奥在听说了这种神奇的治疗方法后,一直跟踪着他们进入了托斯卡纳大区,约书亚奇迹般的坚持了下来,没有寄生虫(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来),也没有感染,冰凉的鱼皮降低了疼痛的程度,让他能够在夜晚睡着,白昼的时候进食。鱼皮大约在最少三天,最多五天的时候就会自然脱落,不过他们一直在沿着河流与湖泊走,新鲜的鱼一直不缺,也不会有人怀疑,难道修士们愿意守斋还能是罪过不成?

    在他们来到莱克雷泰山脚下的时候,约书亚脸上的皮肤也几乎快要长好了,令人惊奇的是,那些瘤子似乎也受到了惊吓,虽然没有缩小,但也没有继续扩展。

    这天,皮克罗米尼主教打发朱利奥去给自己采点用于驱虫的薄荷,然后才让人把约书亚叫到自己的房间里。

    时值正午,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花窗投入房间,房间里又温暖,又明亮,但一看到皮克罗米尼主教,约书亚的心就像是坠入了冰窖。

    “走近点。”皮克罗米尼主教命令道,在约书亚走近他后,他掀开了约书亚的布罩,在阳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他的脸,还有瘤子,以及被是烧伤和烫伤的脸,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可以说是无痛苦,快速并且近乎完美的痊愈方式,要知道,有时候人们只是割痔疮的时候,为了止血烙的那么一小下也会导致病人高热死亡,或是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厚瘢痕,但这些在约书亚的脸上只是颜色的区分而已。主教想着抽屉里的手册,考虑着要在更多的烧伤与烫伤病人身上试验这种方法——受伤的时候,手术的时候,放血的时候,人们几乎都是用烙铁来止血的,还有冬天的时候,为了取暖掉进壁炉的人也不少……他必须小心谋划,看看它能不能给自己,以及自己的家族谋求到最大程度的利益。

    这也坚定了他将朱利奥.美第奇留在自己身边的决心,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已经派遣使者来试探过了,西克斯图斯四世眼看就要死了,美第奇家族的最大危机可以说已经过去,洛伦佐提出这个要求并不令人意外,只是皮克罗米尼主教绝对不会同意他的请求——属灵的人有吗?有的,但朱利奥.美第奇,已经证明了他是可以听到主在说话的,在他身上发生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圣迹,可惜的是皮克罗米尼主教和美第奇家族都没有足够的权势来保障他的名誉与安危,他又是个脆弱的幼儿,一场疾病,一条溪流,几颗混在醋栗中的颠茄就能瞬间夺去他的性命,皮克罗米尼从未高估过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虔诚与良心,说句亵渎的话,只有死去的圣人才值得被他们尊崇与宣扬,至于活着的……圣女贞德被烧死时立起的火刑架还矗立在鲁昂的老集市广场上呢。

    他必须像是吝啬的异教徒收藏宝石那样谨慎地将朱利奥.美第奇收藏在身边,不过,终有一日,这个孩子会在阳光下绽放出只属于他的耀眼光芒。

    想到这里,皮克罗米尼主教的手就轻轻地落在了约书亚凹凸不平的额头上,这个孩子令他忌惮,厌恶,但如果使用得当,他也会是一柄锐利的匕首,他要做的就是别让它伤了自己的手:“你的烧伤已经痊愈了。”他说。

    约书亚颤抖了一下,他怕皮克罗米尼主教接下来的话就是“你可以离开了”……他能到哪里去呢?

    “接下来,我会接手你的治疗。”皮克罗米尼主教说:“你的瘤子,我不能确定我可以驱逐它们,事情可能变好,也可能变坏,甚至可能死,你要拒绝,还是答应?”

    在短暂的沉默后,主教听到约书亚说:“我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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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行,朱利奥兄弟,”金匠修士拒绝道:“这不是你能够接触的东西。”

    这么说的时候,他正在忙于碾碎一颗黄绿云母。

    朱利奥倒不介意被拒绝,就算他想帮忙也不行,看看金匠修士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吧,在这个时代,金匠同时也有可能是个画家和雕塑家,要成为一个雕塑家,没有强壮的身体又怎么能够凿动那些坚硬的大理石呢?打磨宝石也需要很大的力气,更别说是要把它们磨成粉末了。

    “这是给约书亚用的东西吗?”朱利奥问道,他惊讶的地方就在这里。约书亚脸上的瘤子在数百年后属于一种常见病,多发于婴儿和幼儿们,有些人会持续到少年,青年时期,有时候无需治疗也会自行消失,约书亚无疑是比较严重的那一种,学名为毛细血管瘤,又名草莓状痣的那种,在他们的时代,这种病症可以用激素药物,手术,低温、放射、激光治疗,办法很多,但在这个时代,孩子与孩子的母亲没被送上火刑架还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洛韦雷,一个枢机主教。

    15世纪的人们也不可能提取到激素药物,也没有可能进行精细的手术——医生们认为放血和手术是种低贱的行为,一般而言,都是让屠夫或是理发匠来干这活儿的,低温……激光……就连空中楼阁都算不上。但他们将宝石作为药用倒是有着相当悠久的历史,像是被凯撒(那个光头罗马佬)和安东尼倾慕过的克利奥帕特拉七世曾经将珍珠浸泡在醋里饮用,以求青春永驻。罗马的皇帝尼禄也曾经用祖母绿摩擦眼睛,当时和现在的人都认为这种翠绿可人的宝石能够驱逐毒素,增强视力;红宝石可以止血,石榴石可以增强生育能力,橄榄石可以治疗气喘,缓解口渴……

    在金匠修士里摆放着的宝石几乎都是锆石,还有的就是黄绿云母,这两种矿物可以说是最有可能携带放射性物质的种类,这是一个巧合,还是皮克罗米尼主教有意为之?朱利奥认为这应该是后者,皮克罗米尼主教很清楚这些都是“不好的东西”,就连他在一边站着看看都会被金匠修士赶走。

    这些宝石被碾做粉末之后,就会有修士拿去混合上主教特意调制的药膏覆盖在约书亚的瘤子上,朱利奥不被允许去看望他,如果他想要知道一下约书亚的情况,得到的回答一律是很好。

    这导致了他在夏日将要终结的时候,都没能认出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金发孩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