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八章 复燃的死灰

九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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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正在学习经书,”艾谢夫人嘱咐道:“但你也千万别忘记,最重要的是你的父亲,你要随时注视着他,别等他命令你,你才去做什么,那就太晚了,他对你的期望很高,我的儿子,你必须向他证明,没有人能够取代你,任何人都不能。”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过膝盖上的画册,“想想,你的父亲从来不是无的放矢的人,尤其是这些书册与画册,看似庸俗无趣,粗劣发臭……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要更为关注,因为里面一定有你父亲需要的东西——比那些装饰着黄金、珍珠的书籍更重要的东西,既然它的价值并不在表面。”

    苏莱曼闻言,顿时收起了先前的轻慢之心,他抬首望着那些仍然散发着微光的书柜——那些都是在塞利姆成为这里的主人后,命人打造的,里面全是苏丹最新收集的书卷:“我会注意的,母亲。”

    “我也会。”艾谢夫人在面纱后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来:“就让我们比试一下吧,儿子,看看谁能先猜到你们父亲的意愿?”

    “我可是不会让您的。”

    “要打赌吗?”

    “从佛罗伦萨来的羊绒如何,爱琴海蓝的,您永远无法想象,竟然会有一种织物有着水一般的光泽。”

    “那么……嗯,我就以那柄镶嵌了红宝石的短火绳枪做赌注如何?”

    “啊,那我一定要赢!”苏莱曼兴奋地大叫道。

    ——————————

    黑宦官总管站立在隔间的门外,从这里,他可以听到母子两个的笑声,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声,在苏丹的后宫是非常罕见的,他肥厚的嘴唇也不由得微微地弯起了一个奇妙的弧度,但它很快就消失了——这样的笑声固然可贵又甜美,但它是建立在无数妃嫔与女奴的不幸遭遇上的,艾谢夫人对苏丹与她的儿子苏莱曼来说犹如一盏蜂蜜,对于那些女人与她们的孩子来说,却与毒药无异。

    而听见了这个笑声的,除了黑宦官总管之外,还有别的人——一个身材瘦长的侍从踮着脚尖,匆匆地从图书馆的后方钻入茂密的花林,他就像是一只不幸迷途在白昼的老鼠那样迅速地寻找着阴影,在黑暗中奔跑,或许有人看见了他,但只是一眨眼间,他就不见了,人们也只会以为过于明亮的日光让自己看错了。

    他大胆地一路奔到后宫皇宦的住处,这里将外界与后宫彻底地分割开来,一个宦官走了出来,和他说了几句话。

    “那么我嘱咐你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吗?”黑人宦官这样问道。

    “已经做了。”侍从说,如果苏莱曼在这里,他一定可以认出,这个侍从就是与伊卜拉欣一样,血贡出身的孩子,但他不如伊卜拉欣幸运,虽然也很出色,勇敢,却始终无法得到苏莱曼的青睐,这让他一直心怀怨恨,而这种怨恨,被有心人窥视到了并予以利用。

    “你确定吗?”

    “我确定……”那个侍从颤抖着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在城外滞留的时候,乘着服侍苏莱曼入浴的机会,他调换了为主人搓揉身体的布巾——被他调换的布巾上沾着天花病人的疱液,而苏莱曼总是很喜欢服侍他的人用粗麻布大力搓洗,因此他的脊背上总是不免留下细微的擦伤——而这些擦伤,就是疫病进入他躯体的最佳通道。

    “这就好,”黑人宦官说道:“这是给你的赏赐。”

    黑人宦官展示给侍从的是一条粗大的金项链,金项链上还镶嵌着蓝宝石与欧泊,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如果拿到大巴扎去,最少可以卖到一万个金弗罗林。

    “我要的不是这个!”侍从喊道,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勇气充溢着他的胸膛,“我要见哈弗林夫人!”

    黑人宦官的脸色顿时变了,“你怎么能够喊出夫人的名字!”他愤怒地压低了声音喊道,“你想要死吗?”

    “让夫人来见我,”侍从毫不示弱地威胁道:“我为你们做这件事情,不是为了钱!”他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一个,若不是伊卜拉欣,以及哈弗林夫人——曾经向他许诺过的爱情,他是不会背叛主人的——而他所做的事情,除了一旦泄露必然会在受尽了残酷的刑罚后被处死外,要取得天花病人的疱液,以及将疱液沾染过的布巾藏在身上,带入浴室,擦在苏莱曼王子的身上,即便是对他,哪一步不是致命的?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无感染天花,他也并没有想要让自己所爱的人与自己同死的想法,但至少,哈弗林应该来见他最后一面,而不是让一个宦官来打发他!

    黑人宦官没有说话,他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在侍从察觉到不对前,那根粗长的金项链就飞了起来,套住了他的脖子。

    侍从是学习过武技的,但在内宫服侍的黑人宦官,无不高大肥壮的如同一头强壮的熊,宦官只用力收紧项链,将整个身躯的重量全都压在他的脊背上,他就无法做出有效的挣扎。

    直到侍从的躯体松弛下来,双腿间散发出令人厌烦的恶臭,他才从侍从的身上坐起来,将金项链收好,用早已准备好的丝毯将侍从裹起来,若无其事地把他藏在了宦官住所的仓房里。

    等到晚上,他就去到第四庭院的角落,把这堆发臭的垃圾扔到漆黑的马尔马拉海里。

    ————

    侍从一心期待着的哈弗林夫人,从名字上来说,有着甜蜜与仁慈之意,可惜在苏丹的后宫里,真正甜蜜与仁慈的女人都已经成为了海中鱼儿的饵料,哈弗林也是如此,她或许天真过,直到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被苏丹挑中侍寝后,只因为一个微乎其微的差错,就被宦官们在黑夜里裹在丝毯理投下马尔马拉海——那时她就明白了,在这座后宫里,想要做一个无辜而又良善的人,只会令人发笑又可怜。

    处死她姐姐的甚至不是第一夫人,而是另一个宠妃。

    哈弗林投靠了第一夫人艾谢,成为苏丹的新宠后,才设法为自己的姐姐报了仇,但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意味着,她与第一夫人之间的盟约破裂了,不但破裂了,她可能很快就会步上姐姐的后尘——她不是没有动过向塞利姆苏丹祈求保护的念头,但她身边的一个黑人宦官劝住了她——哈弗林知道在这座后宫中,若说女性都在为苏丹的恩宠,孩子与自身的性命发狂的话,那么这些宦官要的就是钱财与权力——但想要推翻内宫宦官的总头领,几乎不可能,因为他也是随着还不是苏丹的王子一起长大的,既然如此,他们只有投靠有着王子的妃嫔,当然,同时也不妨碍他们敛财。

    第一夫人身边与苏莱曼王子身边已经有了可信的宦官,那么他们能够找的,也只有另一个有子而又足够胆大聪明的妃嫔了。

    哈弗林估计自己的肚子应该有三个月了,她是看过自己的母亲怀孕生子的,第四个月,胎儿就会飞快地长大,到那时候,她就再也藏不住了——幸运的是,犹如真神保佑,正在她无计可施的时候,几乎孤注一掷的时候,城外爆发了疫病,而苏莱曼王子又愿意为他的父亲分忧——让他在此刻染上疫病,人们也只会以为他是在城外染上的,不会想到内宫。

    当然,若是想到内宫,只要苏莱曼死了,那么无论如何,怀有身孕的妃嫔也不会受到惩罚,而且,就如第一夫人艾谢一向所说的,无法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也无法孕育出值得培养的孩子来,既然如此,她也应当可以接受这一残酷的后果吧。

    哈弗林这样想着,一边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为了掩盖自己怀有身孕的事实,她这几个月非但不敢在饮食与行动上有所忌讳或是限制,甚至从未缺席过任何一场第一夫人艾谢举办的茶会,主动为她奏乐、起舞,玩游戏,做尽了一切不该由一个将来的母亲做的事情。幸运的是,她确实有个异常强健的孩子。

    一定要是个儿子,不,若是苏莱曼死了,她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艾谢!若是如此,她也会有更多的孩子。

    门外一阵轻微的响动,她的宦官前来禀告——一些小事,别人听起来如此,但哈弗林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

    对于苏莱曼的侍从,哈弗林并无太多惋惜之意,既然他愚蠢到竟然敢于觊觎苏丹的后宫,那么就应该猜到自己将会面对这样的一个结局。

    “那条金链?”

    “让他拿着吧,”哈弗林说,“我还没吝啬到要将给出去的东西拿回来的地步。”

    “我代他感谢您的赏赐。”哈弗林的宦官头领这样说道,等到事情完了,那个黑人宦官也必然难逃一死,不过现在,在混乱的前夕,还是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吧。

    确实,没人注意到他们,甚至没人注意到那个未能在规定时间内回到住所的侍从,因为苏莱曼王子刚从图书馆回到自己的宫殿,就突然昏厥了过去,并且发起了高热。

    ————————

    伊斯坦布尔的金门被打开了。

    人们惊讶地看着一列无比辉煌的车队缓慢而又急切地驶出这座城市……之所以说缓慢,是因为沉重巨大的车架显然不允许他们一路疾驰,之所以说急切……这座东侧的城门已经被废弃了很久,因为有人传说,君士坦丁十一世将会从这座城门回到这座城市——君士坦丁十一世是东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个皇帝,他在穆罕默德二世举兵攻入当时的君士坦丁堡,现在的伊斯坦布尔时,他脱下皇帝的紫袍,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与奥斯曼人决一死战,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尸身最终没有被找到,所以人们都说,是天使把他带走,将他化作石像,藏在一座山峰里,等到既定的时刻来到,他就会苏醒过来,从这座黄金门回到君士坦丁堡。

    穆罕默德二世与其后人并不在意这个传说,但他们也会感到厌烦,所以这座城门就被废弃了,但今天,它又被打开了,是谁有幸从这里被……驱逐,还是送行?

    人们满怀疑窦地注视着这些年少的骑士们,有人认出他们了:“这不是苏莱曼王子的侍从吗?”他们惊叫道。

    苏莱曼王子的侍从们也听到了人们的喊叫,他们的心中除了苦涩就是茫然,事情来得太快——他们先是发觉自己的一个同伴没有回来,苏莱曼王子就昏厥了,御医们急忙来看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中毒或是受伤,但就在四天后,他的皮肤上就起了红色的疹子。

    想到他曾经去过天花蔓延的小城,虽然御医们也不免疑惑之前为什么出现症状,但最紧要的是,苏莱曼王子必须立即离开托普卡帕宫,离开伊斯坦布尔,越远越好——因为这里有着他的父亲塞利姆苏丹,苏丹是绝对不能受到任何威胁的。

    如果不是塞利姆苏丹仍然有着一份慈爱之心,或许苏莱曼会被直接烧掉也说不定,但现在,他只是被送走,连同他的侍从,他的宦官,他的母亲第一夫人艾谢以及侍女等等,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除了苏丹之外,都要被驱逐出伊斯坦布尔,苏丹仁慈地允许他们在耶迪库勒落足,毕竟那里已经有过天花。

    他们经过的地方,都有人泼洒盐与酒,驱逐邪恶与疫病,也不能从正开启的城门外出,这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会接触到他们呢——谁也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感染了天花的人。

    一行来自于意大利的商人们注视着他们离去,塞利姆苏丹已经给了他所能给的一切——而商队中,另一个父亲在轻声叹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要他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沉寂了三十天才爆发的天花——只能说,这位苏莱曼王子遭到了来自于敌人的攻击。

    只是不知道,这个敌人是来自于外界呢,还是后宫。

    “塞利姆苏丹的猜测成真了。”杜阿尔特说:“有人将天花当作了武器。”值得讽刺的是,原本这个由他带到伊斯坦布尔的魔鬼已经湮灭在了无尽的大火中,却有人为了一己私利,愚蠢地令它死灰复燃。

    很快地,这列奢华而又古怪的车队就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里,那座封闭的城门被关闭,而出城与入城的商队仍如同往常一般蜿蜒而行,小科西莫看了一眼那些人,“他们还不知道……这里有了……天花是吗?”

    “苏丹如果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就不会知道。”朱利奥说,事实上,即便是在那座被称作耶迪库勒的小城理所发生的事情,大部分人也都不知情,他们只知道有一处小城在苏丹的怒火中被焚毁了,在伊斯坦布尔,甚至于整个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领地上,这样的事情是极其常见的,人们不会为了那些低贱的渔民与卑劣的盗贼担心,也不会质疑苏丹的决策。

    “不过这位塞利姆苏丹确实很有胆色。”杜阿尔特说:“他仍然允许外来的人们继续进入伊斯坦布尔,在天花的源头尚未清楚之前。”

    “因为他知道,在海啸与地震之后,”朱利奥说:“人们已经对这里产生了恐惧,他是连着降下了三道谕旨,减免税金,清理道路,赐予恩赏,才终于伊斯坦布尔如此快速地恢复了原有的生气,若是此时他封闭城门,驱赶外人,让人们知道,这里又出现了可怕的天花,那么伊斯坦布尔或是会就此成为又一座因为瘟疫而被人们有意废弃的空城,无论是出于政治原因,还是出于经济原因——这位有着勃勃野心的苏丹都绝对不会允许的。”

    “但如果这里的人们知道了苏丹想要隐瞒的事情——”杜阿尔特忍不住说道:“很有可能会引起暴乱……即便苏丹有耶尼切里军团的保护,但这座城市中可没有属于基督徒的可靠堡垒……”

    “嗯,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朱利奥假装听不出他的意思:“我若是愿意,我总是能在想要离开的时候离开的。”

    “我不是在说您,当然,您也是,大人,您为什么要亲自来这里呢,即便是为了……苏丹的承诺,我们这里也尽有可靠的修士,或是学士,他们是懂得如何处理那些疫苗的……更不用说,努奥罗公爵……”

    小科西莫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努奥罗公爵是指他,他还不太习惯这个头衔,闻言不由得扭了扭脖子,“我觉得您也不必太担心我,”他诚恳地对他的杜阿尔特老师说:“说真的,呃,在我们几个人中,最有可能出现意外的,除了您,大概就不会有别人了……”

    杜阿尔特一下子卡住了,而一边的埃奇奥嗤嗤地笑出声来。

    “但您知道您,还有您的父亲的身份有多么贵重吧……”杜阿尔特低喊道。

    朱利奥抬头望了一眼,已经有耶尼切里的士兵注意到他们了,因为他们在入城的大路边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他一边策动马匹,一边说:“正是因为我们有着这样的身份——杜阿尔特,正是因为如此,”他重复道:“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有资格与那位塞利姆苏丹对话,你不行,埃奇奥不行,或是任何一个使者都不行,你们或许可以谒见他,却必然只能仰视他,服从他,你们若是以为可以与一个苏丹讨价还价……不,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你们也注定了要去死了,而且苏丹甚至不会听你们说哪怕一个字。

    至于小科西莫,”他歪了歪头,遗憾于小科西莫已经不再与自己乘坐同一匹马,不能直接抚摸或说弄乱那头毛茸茸的卷发,“我想要他来看看,杜阿尔特,看看,这是一座与意大利,甚至欧洲诸国都毫不相似的国家,浩瀚无边,阔达多容,或许他们与我们信仰的不是一个神灵,但他们的皇帝,他们的苏丹在许多地方,都值得我们学习——虽然说,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提防与摒弃,但这些,不是亲眼去看,亲耳去听,只凭着书本与传闻,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小科西莫的姓氏是美第奇,但朱利奥绝对不会忘记他也是一个博尔吉亚,他不知道小科西莫继承了多少博尔吉亚疯狂的血液,但令人恍惚的是,小科西莫将来的处境竟然与凯撒.博尔吉亚也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也会是一个教皇的私生子,也同时会成为他在俗世的代言人,并且为了教皇国与意大利的统一而战斗,继而统治——但朱利奥不想让他仅仅局限在意大利。

    而这几年,是唯一有可能他带领着小科西莫去看,去听,去领会的时候了,毕竟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会成为教皇,基督世界的皇帝,而那个时候,就算他想要出罗马都会变得非常困难,更别说是去到奥斯曼土耳其这样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