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临终书

三生石上旧精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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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少棠只觉胸口如同被大锤猛锤了一下,又闷又痛,虽然跟那孩子相处仅是短短两日,期间又是尴尬狼狈又多历危险,她年纪又轻,对婴儿之类敬畏多余喜爱,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想到那个有着又圆又亮的漂亮瞳仁的小生命,已经化为了未干涸的一滩血迹,只觉愤懑满腔。

    她握了肚兜的手在微微颤抖,“怎么可以……”

    风里刀上前扶住顾少棠肩膀,安慰道:“你先别急,”转头对雨化田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进去再说。”

    三人一齐穿过花园,来到花厅坐下,顾少棠喝了点茶水,喘息渐渐平复。

    雨化田伸手欲探她额头,关切道:“你没事了?”

    顾少棠微觉尴尬,侧脸避开,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雨化田不以为忤的收回手,开言道:“我回西厂以后,一直派人盯着清隐镇的章阁老府邸,数月以来,原本都是风平浪静,后来我前去漠北,也来不及多做安排……”

    顾少棠脸微一红,示意他继续说。

    雨化田续道:“这次刚一回京,就在堆积的案卷之中,看见了写给你的几封信,都是近一个月收到的。”

    顾少棠蹙眉疑道:“给我?”

    雨化田点点头:“拆开一看,竟是章骢素所写,开始几封信中都语焉不详,只说风物土产云云,这老狐狸在朝中四十年安然无恙,靠的可不光是装聋作哑,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定然是察觉到了自己无法处理的危险,这才不得不隐晦的向你求助,这些信都是偷偷交给扬州的西厂暗卫然后辗转到京师的,可见他对我放在他身边的耳目也是一清二楚。”

    顾少棠道:“章骢为什么会向我求助?在扬州他不是说不投靠任何一方才是他全家保命之道。”

    风里刀道:“他还当着咱们的面烧了寅甲的当物,你还肯把他儿子还给他,总是个好人,危机关头找人救命,就想起你的好处来了。”

    顾少棠翻了下手中染血的肚兜,对雨化田道:“这几封信不是还好,怎么会……”

    雨化田看了看她,沉声道:“最后一封里,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不知从何处撕下的半片丝绢,上面写着‘救儿性命,点你迷津’,笔迹潦草之极,一看就知是危机关头匆匆写就。

    我一见如何不急,急传扬州暗卫进京通报消息,却不想他们正好有密信刚刚送到,说章骢一家十日之前突然举家搬迁,一夜之间从清隐镇失踪,却在前日被发现全家大小连同仆从数十人尽数惨死,尸身被抛在一处偏僻的山涧之下。”

    顾少棠心头巨震,想那章骢战战兢兢,明哲保身当了四十年的混沌阁,却终于被一件“寅甲”当物,牵扯进了三十年前神武将军的冤案之中,累得全家身殉,看不见的力量组成的黑暗漩涡,似乎要将敢于靠近的一切东西都搅得粉碎,自己若想为祖父洗雪沉冤,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呢?

    雨化田接着说道:“西厂暗卫曾详细勘察,死的确是章骢一家,只是尸身中,却没有他不满周岁的独生儿子。”

    顾少棠道:“他察觉到危险降至,举家出逃,却自知难以幸免,所以先把他儿子送到其他地方去了?”

    风里刀道:“他最后一封信,是交给西厂,为何不把孩子也直接托付给他们呢?”

    雨化田摇了摇头:“西厂在扬州只有些武功平平的寻常番役,侦缉监视还能胜任,章骢显然不信任他们的能力。”

    顾少棠十只交扣撑着下颌,沉吟道:“他既然求我们救他儿子,总要让我们知道他儿子在哪里,那信中一定还有其他地名,人名之类的线索。”

    雨化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先将信封拆开,粘合之处都细细察看,却并没有多余的一言半字,又去看那丝绢,抽丝剥茧拆了半片,也是无有异状。”

    顾少棠急道:“你怎么不立时来找我?江湖上的门道你不懂,有好些密写的药物,写在纸上或丝绢上的文字,只有用火烤或者用特别的药水浸泡,才能显现。”

    雨化田笑道:“江湖手段我都不熟悉,当了一辈子官的章骢又怎么会懂得?但你倒是说对了一半。”

    顾少棠挑眉看他:“一半?”

    雨化田:“我当时苦思可有遗漏的线索,随意将丝绢丢在桌上,一角浸入了白玉笔洗之中,却不意发现一件奇事,明明是纯白的丝绢,沾了水,却隐隐有一层浅碧之色。”

    风里刀忽然“啊”了一声。

    顾少棠追问道:“怎么了?”

    风里刀道:“扬州菱水镇丝绸虽然比不上湖州丝绸天下知闻,却有一桩天下丝绸都没有的特异之处:遇水而化翠色。”

    雨化田接道:“也因此被皇家赏识,设了一所织锦院,缂丝织锦为京中的贵人生产纱罗。每月初七,便有一艘官船从扬州起航,沿着运河运送菱水丝绸到通州埠头。”他顿了顿:“章骢举家从清隐镇消失那日,正是初七。”

    顾少棠觉得自己呼吸有点艰难:“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孩子的所在,为什么还是怎么还是没能救下他性命?”

    雨化田轻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当时只立即命牛得意带了几十个西厂的番役立刻赶去通州埠头。”

    “他没找到孩子?”

    “他找到了躲在后舱的孩子和乳母。”

    “他找到时孩子已经出事了?”以牛得意的武功,江湖中都罕逢敌手,孩子到了他手中自然安全无虞。

    “还安然无恙。”

    顾少棠不安的颦起眉头:“然后呢?”

    雨化田叹了口气:“离京城五里,路遇突袭,所有番役尽数死难,牛得意力拼之下,也没能保住那孩子性命,勉强夺回尸身,重伤返回灵济宫。”

    顾少棠猛的站起身来,撞翻了桌上茶盏“怎么会这样?”

    雨化田凝重的看着她,道:“你对着烛火仔细查看一下那肚兜。”

    顾少棠不明所以,在桌上将那绣着娃娃鲤鱼却已血腥染满的肚兜展开,对着烛火一照,不由得“啊”的一声,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它……它……还没死?”

    那血渍的中央,分明是做三棱之形。

    寒意涌上三人心头,那刀枪不入,形如鬼祟的鲵人始终不散的阴魂,终于再次笼罩过来。

    静默片刻后,风里刀问道:“牛得意伤势如何?”

    雨化田道:“肩背胸口各中一刀,胸口伤处很是凶险,幸而是穿过那婴儿后刺到他身上,否则他早已性命不保。”

    风里刀不安的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雨化田微微一笑:“他现在伤势稳定下来,应该在昏睡,你不妨明天再去”顿了顿又道:“你这个大档头倒是脑筋清楚又尽职之人,他拼死带回那婴儿尸身,襁褓之中却还另有乾坤。”

    顾少棠惊道:“什么?!”

    雨化田道:“他留了一封信给你。”从怀中又拿了一封素笺来,密密层层写了不少字,被血迹染红了半片。

    顾少棠疑道:“那绢上字条不是他逃命前匆匆所写,怎么会有这么长的信给我?”

    雨化田道:“看落款日期,章骢是在我们离开清隐镇的当日就写了此信,只是他当时心存侥幸,希望的自己守口如瓶能换得家小平安,他四十年阁老也不是空耗光阴,知道此事凶险之际,同时也做了最坏的准备,若对方不肯放过,就请你相救他独子。”

    顾少棠道:“他把神武将军案的线索放在儿子襁褓之中,只有我们救他孩儿,才能得到线索。”又黯然叹气道:“可惜还是没能救下那孩子,这封信所写就是‘寅甲’当物的内容吗?”

    雨化田摇头道:“章骢当日在井下暗室当着我们所烧的,就是真的‘寅甲’当物,因为他不光是要我们死心,更是要躲在暗处的力量放心,但是那股力量对他的这个‘保证’还是不够满意,寅甲烧了,但它还在章骢的脑子里,他一日不死,他们就无法安心,等了一些时日,最终还是下了杀手。”

    顾少棠懊恼道:“寅甲烧了,章骢死了,那他的信还有什么用?”

    雨化田伸出两指把那素笺轻轻推到顾少棠面前:“你先看信再说。”

    顾少棠心情烦乱,勉强接着火光展开了信笺,却见信上写道:

    “少棠将军:

    顾将军阅此信之时,老夫恐怕已魂归地府,可笑余舔居阁老之职,混沌半生,战战兢兢蝇营狗苟,不敢行错一步言错一句,若终还是难逃横死,真是笑话一场。

    回首往事,神武将军案发,当年余为保乌纱官位,刻意不管不问,装聋作哑,置身世外,任黑白颠倒,忠臣枉死。虽每每忆及此事,内疚之情无时不萦于怀,但此事余确不知情,以'不知者无咎'聊以自慰而已。

    却不料卅年之后,一位旧日门生携书信手札来到靖隆当铺,密告易安将军案隐秘……”

    顾少棠心道:“这是跟他儿子一死在鸣凤楼的老者了”又继续读了下去

    “余牵涉其中,欲抽身而不可得,始终心存侥幸,寄望能以往昔混沌之功,含混平安了此残生。后顾将军及西厂厂公等到访扬州,才有百般推搪,烧毁寅甲当物之事。

    今日大难临头,方知因果循环,天理昭昭,悔愧甚深,

    寥寥数面之缘,将军肝胆血性,仗义坦荡令人仰慕。在朝堂之上虚度光阴四十余载,阿谀奉承之徒,见利忘义之辈,所见无数,鲜有心性光明能及将军者,这才厚颜将小儿托付,老夫死有余辜,但稚子无辜,望将军救他一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

    至于将军挂心的神武将军一案,寅甲已毁,但此案却非无懈可击……”

    读到此处,顾少棠精神陡然一震.

    将寅甲当物交予余手,迫使老夫如蝶入蛛网,百般挣扎却难脱死地之人,临行前曾告靖隆当铺的伙当,他家住绍兴府白凤镇。此人心思缜密诡谲,往昔与余曾有渊源,反复思量甚久,私以为寅甲或只乃‘狡兔一窟’,纵使湮灭也当无碍,将军可到绍兴府白凤镇沐家老宅一往,或又柳暗花明。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念将军心地磊落慈和,临别之际,余有一言相赠,神武将军一案,勾连错节,牵涉甚巨,尔等所将直面之势力,藏匿于黑暗之中,其力深不可测,即有景恕和马德彪这等权臣或为内援,稍有不慎,也当粉身碎骨百死难逃。千万审慎行之!慎之!慎之!”

    读罢此信,顾少棠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卅年前迷案的重重黑暗中又似乎透出一丝微光,但书信最后的几个“慎之”的警告犹如泣血,联想起章阁老全家惨烈结局,更添一份触目惊心。